冻土学家张鲁新不时抬腕看表,他有点坐立不安了。
离中午开饭时间仅剩半小时,前边还有几位专家正在向孙永福副部长汇报工作,轮到自己,恐怕时间不多了,他不能再等了,20多年潜心研究冻土,毕其功于一役,成败就在这一刻,孙副部长亲自听青藏高原冻土研究的汇报,在他的记忆中还是头一次。他知道自己话语的影响力,更清楚领导在青藏铁路决策中的分量。
2000年7月底,在兰州铁道部科学研究院西北分院(现中铁西北科学研究院)的张鲁新听到一个消息,孙副部长将率考察组上青藏高原,对进藏铁路进行可行性调研,心中遽然一动,20多年的高原冻土研究的漫漫苦旅,终于等到最后的出口了。那天晚上,他早早地回到了家里,从来不做饭的他做了一些菜,给在省邮电局当总会计师的妻子李郁芬打了一个电话,今晚务必谢绝一切应酬,回家吃饭。妻子匆匆赶回家时,只见饭桌上摆满了佳肴美酒,张鲁新解下围裙等待女主人归来。一看这阵势,妻子半是激动半是疑惑地问:“鲁新,我们家今天一定有特大喜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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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问!先喝酒!”张鲁新诡秘一笑,给妻子倒了一杯红葡萄酒。
“好!都在酒中!”妻子与丈夫碰杯,一饮而尽。
“鲁新,你虽然不会做菜,可是今天的菜真好吃。好久没有品尝你的厨艺了。”夫妻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我们难得有这样的家庭温馨。”
“郁芬,做丈夫,我是不够格的。”张鲁新歉疚地说。
“不说这些,鲁新。我一直以拥有你为荣。”妻子毫不掩饰自己的感情。
“谢谢!”张鲁新在妻子的手背上拍了拍。
晚餐过后,张鲁新突然伸手揭去盖在钢琴架上的红布,对妻子说:“我给你弹一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不!我喜欢听你边弹边唱!”妻子执拗地说。
“好!”张鲁新手触键盘试音,行云流水般地弹出悠扬的旋律。前奏过后,他引吭高歌,一曲影响了一代人的50年代的前苏联老歌在房间里余音绕梁。
妻子坐在沙发上不能自已,眼眶里泪水盈动。一曲又一曲歌罢,妻子喃喃说道:“鲁新,还有最后的压轴戏啊。”
张鲁新有点懵了:“什么压轴戏?”
“我弹琴,你吟诵《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张鲁新心里一热:“知我者,爱妻也!”
妻子坐到了钢琴前,纤手拂过琴键,突然弹起了丈夫70年代中期初上青藏高原亲自作词谱曲的《科考队员之歌》的旋律,张鲁新手扶钢琴,深情地凝视着妻子,用磁性的男高音,朗诵起《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片段:“秋雨淅淅沥沥地洒在人的脸上。天空中,灰云密布,它们低低地游动着,缓慢而沉重。已是深秋季节了,森林里剩下的是光秃秃的树枝。……小车站孤单地躲在树林里,小车站只有一个装卸货物的石头月台。一条新建的路基从这里直通森林,人们像蚂蚁一样在新修的路基旁紧张地忙碌着……”
一幅幅森林秋雨,保尔·柯察金和战友们的筑路画面在脑际掠过,张鲁新一口气就背了书中2000多字的片段。曲终音落,妻子一边鼓掌一边深情地询问:“鲁新,该告诉我是什么喜事了吧?”
张鲁新哽咽道:“青藏铁路要上马了!”
“真的!”妻子惊愕地凝视着丈夫。
张鲁新点了点头:“孙副部长这些天正在青海考察,过两天就要上昆仑山。他主管铁路基本建设和计划,孙副部长出马,说明青藏铁路前期准备已进入程序了。高原的冻土事关青藏铁路的成败,我研究了一辈子,终于到了有用武之地的时候了。”
“原来如此!好事多磨,磨了半辈子,终于盼到这一天。”妻子也喜极而泣。
“我要找组织去。”张鲁新怆然地说,“我们就像几只孤雁,单飞了大半辈子,终于可以大雁成群、有组织接纳了。明天我就赶往格尔木,争取堵住孙副部长,向他汇报西北铁道研究所这批搞冻土的人是怎么走过这十几二十年的……”
翌日下午,张鲁新登上了西行列车,千里追青藏铁路之帅,只为一个埋在心中的千年梦想。
那天上午的汇报持续了很长时间,先是科研,后是运输,再是当地政府,盼了千年,等了一个世纪,要说的话自然很多。张鲁新频频看表,轮到自己怕是该到吃饭的时候了。内敛谦和的书生性格似乎与他无缘,尽管为自己狷狂清高的个性付出过沉重代价,但是他仍然不改秉性,像一匹黑马似的杀了出来,横戈道上,突兀地向领导提出:“部长,我就讲半个小时,谈你最关心的冻土问题。”
“没有关系。”领导的脸庞舒展着和畅的笑靥,“你慢慢说,把这30多年的研究成果都讲出来,把你们科学家在高原生活的酸甜苦辣都讲出来,你们科研能够坚持30多年,我听几个小时还不行吗?不听完你的汇报,我们不散会,不吃饭!”
“谢谢!我有一种找到了组织的感觉。”张鲁新优雅地一笑,心里一阵暖流涌动,“20年了,虽然青藏铁路三上三下,但是我们的几代冻土专家却始终坚守在青藏高原之上,艰苦困厄,几经弹尽粮绝,却也大有所获,在区域冻土、冻土物理和力学、冻土工程方面的科研上,取得了堪与世界比肩的成果。比如我们西北研究所从60年代初就在海拔4800米的风火山上设立了观测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30多载不间断地观测、搜集数据,有1200多万个,青藏铁路如果上马,对于跨越550公里的冻土地段,将是一笔巨大的科学资源。”
领导眼前遽然一亮,搁下手中的笔:“鲁新同志且慢,你详尽地给我讲讲冻土是怎么回事。”
领导一语点到了张鲁新事业的兴奋穴位上。他将一生所著的几部皇皇巨著化作了简单的几句话:“认识和决策青藏铁路沿线高原冻土,三种情况是不能忽略的:一个是从冻土分布看,有岛状的、大片的和多类融区三种之分;再一个是从冻土的地温上看,也有两高两低四种情况,即高温极不稳定区,高温不稳定区,低温基本稳定区和低温稳定区;第三点就从冻土的含冰量上看,有少冰、多冰和高含冰量之说,这是认识冻土,进行铁路路基施工的基础和前提,舍此无他。”
“我明白了!”领导轻点下颌,目光突然犀利起来,如一道飞虹射来,“不过,张教授,我有一个问题请教!”
“您太客气了!”对于领导的礼贤下士,张鲁新心中泛起了感动。
“据我所知,冻土是一个世界难题。”显然领导也是有备而来,“世界上的几个冻土大国如俄罗斯、美国、加拿大等国都为解决冻土作出过艰辛的努力。我想知道,中国搞了几十年,与这些先进国家站在一条水准线上了吗?”“应该说我们的冻土研究比美国、俄罗斯等大国起步晚,但绝不落后,这并非妄自尊大。”张鲁新对中国的冻土科研了然于心,“改革开放之前,我们几乎是以俄为师,始终没有走出前苏联冻土科研的影子,但是80年代之后,突然发力,做了许多开创性的科研,凭借青藏高原这个最大的世界冻土宝库,可以毫不讳言地说,中国的冻土研究绝不逊于世界先进水平。从世界已建成的冻土铁路看,运营百年的西伯利亚铁路的病害率为38%,建成于20世纪70年代的第二条西伯利亚铁路的病害率是%,而我们的青藏铁路一期西宁至格尔木段的病害率是%,相差无几。”
“如果我们修建青藏铁路二期格拉段,铁路的病害率能不能降到10%以下?”领导显然是铁路建设的专家,对铁路建设的指标了如指掌,“在解决冻土地段的问题上有哪些可行性办法?”
“我觉得可以!”张鲁新胜券在握地答道,“我们在室内开展的通风管路基、片石路基结构和遮阳棚模拟实验,都取得了很好的效果。为到冻土地段开展试验提供了重要理论分析、数值模拟和工程设计参数。不过就单纯从降温角度考虑,热棒效果最好,其次是片石通风路基和通风管路基,碎石护坡,还有遮阳棚等技术。”
“热棒技术?”领导对这种新技术了解不多,关切地询问,“有成功的先例吗?”
“有,美国的阿拉加斯加输油管线工程,共用了112000根热棒,安全运行了20年,美国、俄罗斯和加拿大的冻土地区输电线塔、房屋、公路、铁路也都广泛采用了这种技术。”
“噢,有如此之好?”
张鲁新点了点头,详尽地介绍了热棒技术的原理。
时间如昆仑山上吹来的季风,一晃而过。张鲁新冻土问题的汇报,一谈就是近两个小时,直至下午一点半才结束。
“谢谢你,”领导站起身来,紧紧地握住张鲁新的手,“给我们上了很好的一堂冻土技术课,对于破解这道世界级的难题,上马青藏铁路,更有信心了。”
“领导什么时候离开格尔木?”张鲁新突然追踪起领导的行程来了。
“明天早晨上山,我很想到你说的风火山观测站看看。”
“好呀!”张鲁新起身告辞之时,一个强烈的念头陡然而生。回到酒店,顾不上吃午饭,就和同来的王应先副院长张罗着找一辆跑长途的出租车。助手疑惑不解:“张教授,你要打出租车,长途返回兰州?”
“不!”张鲁新摇了摇头,“是上风火山。”
“上风火山,什么时候走?”助手诧异地追问。
“今天深夜动身!”张鲁新远眺着莽昆仑的雪盖,心似乎已飞到了风火山之巅,“我们必须在领导抵达之前赶到风火山观测站。”
“有这个必要吗?冻土研究,你在会上讲了一个多小时,我看已经说服了领导。”助手说道。
“当然有呀!”张鲁新深情地说,“我们西北研究院的几代人在风火山守望了40多年,他们的价值和奉献,理应让北京来的领导知道。再说,作为老人,风火山试验段的情况目前也只有我能说得清楚。”
见张鲁新如此执着,助手心里一阵感动,跑到街上挥手去拦出租车,然而环顾格尔木市这座牦牛驮来的城市,出租车的窘状令人无法想象,最好的车辆就是天津夏利了,且已经跑了一二十万公里,车况堪忧。
“张教授,只能委屈你坐夏利上山了。”助手苦笑道。
“能坐夏利已经很不错啦。”张鲁新知足地说,“当年我们跨越昆仑,翻越唐古拉山,可是坐大解放的车厢啊。”
助手感慨万千:“今非昔比。车这么破,别掉了链子,将我们扔在五道梁上,哭爹喊娘也无人应啊!”
“不会的。青藏路上的司机都留有一手。”
“但愿!”
是日,上苍之手将时光拨到昆仑山子夜的临界线上,张鲁新就披着高原寒夜的星空出发了。奔驰起来的夏利出租车浑身颤动,撞破了夜霭,犹如一叶黑湖中颠簸的轻舟,闪烁的车灯如两只萤火虫儿的亮点,沉落在莽昆仑山和空阔无边的可可西里的夜幕里。300多公里的路程,夏利出租车跑了5个多小时,拂晓初露,就赶到了风火山观察站。
上午十时许,当考察车队出现在风火山铁路试验铁基前时,张鲁新已经带着风火山观测站的人员迎上来了。领导惊愕地问道:“张教授,你怎么会在风火山,该不是空降吧?”
“哪里,昨天晚上连夜打车赶上来的。”张鲁新如实招来,“我在等领导!好给您汇报风火山试验段的详情。”
“真服了你啦,张教授,工作可是做到家了。”领导感叹道。
“你是看高原冻土科研的第一位共和国部长嘛!”张鲁新认真地说,“我们奔波了几十年,总算找到家了。”
“哈哈……”领导笑了。
“您站在风火山上有高山反应吗?”张鲁新关切地询问。
“有!”领导连连点头,“我登过最高的地方海拔只有4000米,这里多高?”
“海拔4900多米!”
“难怪,我明显感到有点头晕、气短和心跳加快。”
“那里的海拔已经到了5013米!”张鲁新指着风火山垭口,“过去这些山头一到夏天就有滚地雷,一个接一个的火球从山顶霹雳而下,人要躲避不及,就会赔上性命。”
“哦!”领导连连点头,询问道,“现在还有滚地雷吗?”
“几乎绝迹!但是领导在这里不能多待!可以简单参观一下。缩短行程!”张鲁新引领着领导一行,详尽地踏勘讲解了半公里铁路试验段每个项目,将后来大量运用于青藏铁路冻土段的片石路基,碎石护坡,遮阳棚技术一一做了介绍。领导在风火山上停留了将近一个小时,才挥手辞别,往沱沱河长江源方向绝尘而去……
张鲁新伫立在风火山,远眺着一群灰头雁排成一个巨大的雁阵,追逐着渐次缩小成为黑点的车队,他突然感到,雁翅之上,一个冻土学家生命的春天姗姗来临了。
他听到了盘旋苍穹之上的孤雁归队的雁鸣。
摘自《青藏铁路》
青海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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